华家在无量大人胡同的老宅是一幢美丽的中西合璧式建筑,
真实地反映了东西方建筑文化融合的历史。 本期人物 华新民
华新民,中国文物学会理事、散文作家,1954年生,中法混血儿。因其在守护北京胡同方面的贡献,被媒体称为“北京胡同的保护神”。 为保护北京胡同,先后创作了100万字以上的散文作品,做过多次专题讲座。
面对记者的摄影镜头,华新民喃喃地说:“一定要把我拍得年轻点儿。”她的儿化音发得字正腔圆。
在人流中,华新民那欧洲人的相貌显得非常特别,但她不喜欢别人把她当成外国人。也确实,华新民的说话方式,乃至音调,早已经完全是纯北京的。回顾54年来与这个城市的不解之缘,她说:“一个人对于国家,是有情感和责任的。”声调不高,但每个字都那么沉重。
为了这份情感和责任,华新民走遍了北京城所有的胡同,挨家挨户敲门拜访,10年来为呼吁保护古都写了上百万字。而更为传奇的是,从华新民的祖父华南圭开始,华家三代为北京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华家的家族史堪称是北京城变迁的见证史。
爷爷主持开辟了北京最美的街道
我的爷爷叫华南圭,字通斋,江苏无锡人,在当地考取秀才后,进入京师大学堂。1904年,作为第一批官派留法的学生之一,进入法国公益工程大学学习土木工程。1910年回国后,我爷爷以最优成绩通过留学生考试,成为举人,后任京汉铁路总工程师。
1914年,我爷爷和朱启钤先生等人共同设计、建设了中山公园,他是主要设计人之一,这是北京第一个公园。1928年到1929年,他担任北平特别市工务局局长,任期内开放了景山、中南海等公园。与此同时他主持开辟了故宫和景山之间的街道,使曾经封闭的城市中心得以自东向西贯通,这条后来被叫做阜景街的道路,被人们一致赞为北京最美的一条街道。
我爷爷还担任过天津工商学院院长。1938年的时候,爷爷拒绝为日本人做事,流亡法国。
华新民与母亲在四合院中的合影 1946年,爷爷回到北京,住在无量大人胡同(今红星胡同)的旧宅。1948年,中共地下党员沈勃先生到我家拜访,代未来的新政府邀请我爷爷为新中国服务,我爷爷欣然同意了。沈勃后来担任了北京市建筑设计院院长,新中国成立后,他担任了都市计划委员会(北京市规划委员会前身)的总工程师,同时当了几届市人大代表,提出整理玉泉水系、修建官厅水库和筹建煤气工厂等,都被政府采纳。他于1961年去世。
我的奶奶是波兰人,中文名先后叫露存和罗琛,是作家,曾经写过《恋爱与义务》等,这个故事被改编成剧本后由阮玲玉主演,最近放映的电视剧《阮玲玉》中也反映了这个故事的拍摄过程。
我的父亲叫华揽洪,15岁去法国,自法国公益工程大学和巴黎美术学院毕业后成为建筑师。他在法国马赛成立了自己的事务所,做了不少设计项目,生活得也很好,在汽车还是奢侈品时我父亲就已经有了自己的车。但是在1951年,出于对祖国的热爱,他抛弃了一切回到北京,在北京建筑设计院任总建筑师,是该院当时的“八大总”之一,他设计了儿童医院、花园村的华侨公寓(建于上世纪60年代,是北京的第一个商品楼)和幸福村(建于上世纪50年代,是北京第一个全面配套的小区)等。
我的母亲是法国巴黎人,来北京后在国际广播电台工作。我1954年生在北京,四分之三是外国血统。
华新民父亲在北京市建筑设计院时的同事们在华新民家老宅中聚会合影。
华家老宅是著名建筑师、华新民的爷爷华南圭先生设计的。 四合院的建筑形式世界无二
我从小在无量大人胡同老宅中长大,那是我爷爷1914年买下的土地,自行设计施工,是中西合璧的院落。有假山、月亮门、房顶是中式合瓦,但部分主体建筑是西式八角形的。
在这个院落中,我从没感到过寂寞,有那么多的虫鸟、花朵、金鱼和树陪伴着我。1976年以后我在法国、香港待了10多年,1990年又回来。我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不喜欢别人把我看成是外国人,因为我在这里长大,文化认同是中国的。这种文化认同就源于胡同和整个北京古城给我童年及少年时代烙下的深深印记,还有在学校里受到的教育。
无量大人胡同在东单北大街,原名吴良大人胡同,据说是因明代开国元勋吴良曾住在这里。文革当中这里又被改称红星胡同,因为对面有个红星电影院。除了是元大都规划遗存以外,无量大人胡同和四周围的胡同还是一座活生生的中国近代史博物馆,有最早的外交部等,记载着百年来东西方文化的交融与碰撞。当时很多海外留学回来的人都住在这一带,给胡同输入了西式的建筑风格,建起了一些精致的小洋楼,这也是一个特点。
我的父亲华揽洪非常喜爱北京的胡同,他对我说,世界上没有第二种建筑形式,能像四合院这样得到这么多人的喜爱。当时有人说北京绿化不好,但我父亲从飞机上看到的却是一个郁郁葱葱的北京,因为北京主要的绿不在街道上,而是在一座座四合院里面,四合院里都种满了树木,所以整座城市实际上绿化得非常好。
我父亲有一年因眼疾休长假,他就借这个机会挨家挨户去调查北京四合院中的树木,并把它们标记在一张图上。
依法保护会少走弯路
为保护北京四合院,我前前后后跑了10年,写了很多文章。逐渐我认识到,不能再一个个四合院一条条胡同地追在后面了,必须弄懂这里面的症结,必须学会法律,这令我关注到违法卖地的问题等等,如果我能早一点明白这些的话,可能会少走许多弯路。
巴黎有一个古城保护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独立性和权威性很强,任何古建筑的改动都要经它批准,而市政府对此没有发言权。真希望北京也有这样的委员会,由真正的建筑专家、有关居民和热心人组成。
我觉得,一个人对于国家,是应该有责任的。每次看到那些被拆掉的胡同废墟,我都想,该让老师们带着所有的孩子来看一看,这些都是我们中国的历史,它们本来可以被保护下来。
北京老城不是地皮,那上面的房子也不单是建筑,那是文化。北京的胡同是世界唯一的,中国独有的文化,每一条胡同都需要我们爱惜。北京胡同拆得就剩下这么一点点了,区区二十多平方公里,难道就不能完全保护下来吗?而且保护文化也不单是保护建筑,还要保护建筑里的人,北京的文化也是要靠北京人来传承的。
已经被拆毁的华家祖宅 北京其实是个花园城市
对于1966年以后出生的人来说,他们没看到过真正的四合院和胡同,他们不知道四合院有多美,而像我这样从小见过真正四合院的人,都知道四合院是活的艺术品。其实我小时候的北京是个花园城市,三分之一是皇家园林,三分之二是绿洲一般的胡同。
北京现在也有不少漂亮的没有被侵扰的四合院,但恰恰这些院子的院门总是关着的,人们见不到真正的四合院。如今他们见到的敞开门的净是遭到破坏的四合院,胡同也不一样了,大都被发廊、小餐馆占满了。所以我想,必须让更多的人了解真正的四合院。我挨家挨户去敲门,讲清我的来意,并带着和我同样热爱北京的好友叶金中为这些院子拍照。绝大多数住户都非常理解和支持我们。就这样,我们在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了四合院摄影展。影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许多人对我说:“原来四合院是这样的美啊。”那些深藏在大门后面的花园和建筑艺术,深深地打动了他们。
每座四合院也都是一部会说话的历史。中国的历史不能只是写在书本上,更应该让保存下来的实物来表述,应该很好地保护古迹。磁器口的曹雪芹故居,因为修两广路被拆掉了,有人当时说是证据不足,其实相当足,而且在拆的过程中还找到了新的证据,证明这就是曹雪芹的故居。
2005年,让我最痛苦的是我从小生长的胡同被拆了,这里不仅有我家的老宅,还有梅兰芳先生的故居,那是他在北京的几个故居中最美也最有历史价值的一个。而且无量大人胡同和周围的胡同都是珍贵的元大都规划遗存!直到今天,梅兰芳先生的这个故居都还在东城区的普查登记在册文物院落的保护名单上。
记者:陈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