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沙
七点钟离开莫斯科的时候,那里天刚擦黑。飞机一路往西,追着太阳飞了两个小时。最终到达华沙的时间还是晚上七点(华沙时间)。心想两个小时算是全贡献给地球自转了。你说地球何苦长成一个球,又何苦长得这么大。
到了华沙,曾经在中国任教的外籍专家Agnieszka女士、被借调到中国驻华沙大使馆的李金涛老师及其妻子早就在机场等候。一行人在机场大厅内握手寒暄一阵,引来无数诧异眼神。我见到Agnieszka女士热切的双眼,想到今年她在中国的任期已满,心头一阵阵的酸楚。一行人风尘仆仆径直下榻于位于白德纳勒斯卡大街(Ul.Bednarska)华沙大学附属旅馆HERA。从飞机场到旅馆的出租车居然是头顶开天窗的BMW,起价12PLN(兹罗提,波兰货币名称),每公里2PLN,一共花去26PLN。到达旅馆的时候,我抢着与Agnieszka女士付出租车钱,一时着急,讲话的时候居然忘了语法变格。Agnieszka女士很认真地看着我说:“Iwona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立刻着急忙慌的改正了语法错误。Agnieszka女士很满足的对一旁的出租车司机说:“这是我在中国的学生。”边说边从容的付了钱。
出租车司机一头雾水的样子,我却感动得差点掉下眼泪来。
我们是在回国的前一天才匆匆游览了华沙城区。华沙城区中是没有Shopping Mall的,所以想要花钱购物只能去城郊。市中心只有一些贩卖纪念品的摊位和街边的小店,一般价格都很贵。我们乘坐116路公共汽车从海拉旅馆(站名Spacerowa)到市中心的城堡广场(Rynek Zamkowy)需要整整九站地。路上经过的多是环境优雅的试管区。116路公共汽车会经过一条叫做新世界大街的地方(Ul.Nowy Swiat),那里有两家非常棒的书店,价格公道,还有可能遭遇个把白发苍苍的汉学家。书店一般都分两层,一层一般是一些畅销小说,二层有时候会卖一些教科书。波兰的书较中国来讲略贵一些,但装祯都没得挑,并且决不会有盗版。用我老爹调侃时的话来讲,就是似乎只有中国人才这么无聊,整盗版这种事情。教科书尤其贵,毕竟外国人口袋里的钱永远都好赚。推荐在华沙书店里买一些诗集或者明信片,比旅游点那里卖的要便宜得多,而且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碰到一些用旧照片做成的大幅明信片,统统都是1PLN,超值。其中一家书店二层经销模型和科幻小说,居然还有日本漫画的波兰语翻译版。最令人惊诧的是居然有印着波兰语的《GTO麻辣教师》。波兰的科幻小说相对国内而言比较发达,幻想丰富,但中间充斥太多暴力情节,还好现在我的波兰语还不十分过关,那些复杂的情节我还领悟不了。学语言有时真的很尴尬,未必能够充分了解对象国的文化精髓,但却能够太轻易受到其文化中的糟粕的影响,因为它们无一例外的通俗易懂。所以是否能够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就要看自身修养和精神境界了。
华沙的城堡广场位于华沙旧城区(Stare Miasto),广场上有著名的则格姆塔柱(Plac Zamkowy z Kolumna Zygmunta)和皇家城堡(Zamek)。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华沙旧城区将近百分之九十都被战争摧毁。1944年广场变为华沙抵抗运动中心。对旧城区的的修复工作从1949年开始,一直持续到1963年。在书店里我发现了一张印有华沙新旧对比图的明信片,面对战争的疮痍和旧城新貌,人难免都要感慨良久。我看过罗曼。波兰斯基那部震惊全球影坛的电影《钢琴师》。我也曾经被其中那描写战争废墟的广角镜头所深深震撼过,但我不自主的以为那只是电影艺术语言而已。而历史往往总比我想象中的要残酷很多。我希望我一辈子也不会体会到人们面对废墟时的那种复杂矛盾的心情,正如同人们在面对着战争一样。和中国一样,波兰也有他们自己的“伤痕文学”,至今在书店中反映集中营生活和二战题材的书籍仍然比比皆是。做个并不十分恰当的比喻,就如同杜拉斯在《广岛之恋》中说过的,在广岛,所有和平题材的影片都不会是多余的。我不知道这是否也是在顺应一种伤痕风潮。
波兰书店应该算是我光顾最殷勤的地方了,明知道自己根本读不懂那些书,但手仍然会不由自主的在《火与剑》(《Ogien i Miecz》)、《洪流》(《Pantop》)、《农民》(《Chlopi》)这类大部头书籍上掠过。H.显克维奇(Henryk Sienkiewicz)的这些17世纪的传世经典在当今波兰社会的地位十分尴尬。我的波兰文化简介(Literatura polska-krotkie wprowadzenie)讲师Piotr Wilczek无不揶揄的说过,显克维奇的书在当今的波兰是一种“人人都知道,但是没人去读”的书(“A book everyone knows but no one reads”)。相比较而言,另外两位现代诺贝尔文学奖得主C.米沃什(Czeslaw Milosz)和女诗人显波尔斯卡(Wislalwa Szynborska)的命运就要好很多。我还清晰记得Barbara女士在讲授波兰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Polscy laureaci Nagrody Nobla w literaturze)那堂讲座上吟诵米沃什的诗句时我激动的心情。“沉睡在这天堂的荆棘之湖中……在那里,直到我的死亡渐渐成形”(Spi w niebie moim to jezioro cierni……Jest tam, nim smierc moj ksztalt na wieki spelni)。Barbara女士为我们讲述了米沃什去世时当天学校中的情景。“我们所在的西里西亚大学在切申分校的夏期集训营应该是全世界第一个为米沃什举行默哀的地方。因为那时候我们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语言拼写测试,这时候正巧有人坐在电脑旁,通过互联网得知了米沃什的去世的消息。于是我们起立,为他默哀。这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来自全世界的一百多名学生,聚集在这个波兰南部的小城中,为一位刚刚去世的诗人行默哀礼。那时候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只想起了了曾经读过的米沃什的这句诗。”
到华沙就一定要去看美人鱼小铜像(Syrena)。这座铜像就藏在城堡广场后的一个小广场中。其实广场本来也不小,只是旁边有很多露天的小酒吧,人熙熙攘攘的,显得有些拥挤。小美人鱼在童话故事里是美丽温柔的象征,而在波兰人眼中,却视这尊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的美人鱼为华沙这座城市的守护者。这座铜像比我想象中的要小很多,可能是因为在我所曾经见到过的明信片上,她举起的手臂和高昂起的头给人一种凌驾于人之上的气势吧。因为正值盛夏,铜像下有源源不绝的冰凉泉水涌出,很多小孩子挽起裤脚在铜像下戏水为乐。华沙街头巷尾的小孩子很多,由此可见她的确是一个充满生气的城市,因为小孩子无疑意味着一个城市的希望。
华沙的怀旧风情其实很容易理解。地面的石板路,并不宽敞的街巷,街角的旧书店,书店外的仿古路灯,这一切的一切构成一个统一的有机体,写满了怀旧的异国情调。拱门隆起伤逝的弧度,高踞在建筑顶端的白色大理石雕像,偶尔会从你身旁驶过一辆辆仿古马车,驰骋于现实和未来之间,你除了按动快门将它们拍射下来,没有任何别的挽留它们的办法。因为他们的要价实在太贵,在克拉科夫的玛丽亚大教堂门前乘坐这种马车观光每小时要价100PLN,我有预感这价格在华沙还会更贵,所以我连价也没敢问就很自觉离开了。
卡拓威兹
坐火车离开华沙去卡拓威兹(Katowice)只需要不到四个小时的时间。购买火车票和寻找站台都十分方便,只要询问清楚,一般不会在火车站里迷路。出门在外,迷路问路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正好可以锻炼一下口语。所以有时候很欠,即使知道怎么走,也要装作迷路的样子找牵着狗的大妈搭话……如此这般,屡试不爽。我记得德国的小说家克里斯多夫·彼得斯曾经在他的畅销小说《夜幕》中讲过,人只有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下才可以对自己曾经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有一个完全客观的认识。我想既然作为游客,就应该有一个游客的样子。应该驻立于闹市街头手握地图望着远方的七彩路标眼神迷茫,应该手不离相机快门使一切所见都成为二手的,应该在该兴奋的时候兴奋得大叫,也要敢于在不满的时候勇于用另一种语言提出自己的抗议。既然好不容易才出一趟国,一出国就去到波兰那么遥远的国家,我就决定要做一回彻头彻尾的外地人。
波兰的火车很古旧。之后看波兰一些七十年代的电影,才发现火车居然像是从七十年代径直驶进二十一世纪的。不知道波兰的铁路交通系统是不是故意作出这种仿古的样子。不过好在火车的状况很良好,运行起来很快,而且噪声很小。一路上的风光尽是些麦田、村庄、湖泊、铁路桥。我最喜欢的还是铁路桥下那些五颜六色的涂鸦。漫步于波兰大街小巷,总会见到各种各样的涂鸦。有些是逼真的人像,有些就干脆是一些夸张的艺术字体。最常见的莫过于“GKS”的字样,听人说是波兰足球队的缩写。真没想到波兰人也这样热衷于足球。不过这次世界杯预选赛,波兰国家队倒是至今名列小组第一。小小的幻想了一下五个Michal和四个Janrek在球场上共同竞技的场面。我想那场面一定很混乱,情急之中一定都分不清楚谁是谁了。波兰人翻来覆去的就叫那几个名字,他们如此不在意重名,以至于我和同行的姑娘开玩笑说,若是从玛丽亚大教堂上扔下一块砖头,砸死的十个人里一定有三个叫Michal,两个叫Anna,剩下的五个干脆全叫Ola。
卡拓威兹是西里西亚地区的首府,也应该算是波兰南部比较大的城市之一。我们一行人迷茫的从火车站走出时,发现自己又迷了路。这的确很好笑。我们做了近20个小时的飞机,又坐了5个多小时的火车,志得意满的来到一个地方,却不知道到了那里之后如何将这段旅行继续下去。理论上来说,我们应该找到一处类似巴士站的地方,然后乘坐西里西亚大学的免费班车到达Cieszyn。可谁也不知道那班开往Cieszyn的班车究竟会从什么地方发车。正当我们困惑的时候,两个摩尔多瓦人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一问才知道他们原来也是要搭学校的免费大巴去Cieszyn。这件事情一度让我相信这世界上冥冥之中也许真的存在着一些安排。在来到波兰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个叫做摩尔多瓦的国家,更不要说里面居然还有人在学习波兰语。而事实上,正是这两个摩尔多瓦人救了我们一命,让我们少走了不少冤枉路。其中一个摩尔多瓦男孩个子不高,名字翻译成中文就叫做康氏坦丁。经过我们一个月的相处之后,康氏坦丁已经能够熟练掌握汉语传统的问好方式之一:“吃了吗?”教他这句话的人真的不是我。
我们在卡拓威兹中心广场周围转了转,转到中午发现广场上聚集的外国人越来越多。我在人群中见到了一些黑头发黑眼睛的亚洲人,其中一个像是韩国人。小女孩个子矮矮,很像娃娃,很喜欢笑。女孩身边总是跟着一个穿着木屐的男孩。男孩很可爱,经常冲着人微笑,和印象里不苟言笑的日本人一点也不像。后来才知道,他们原来是一对小情侣,男孩叫Yuki,日本人。女孩叫Jung A,韩国人,两个人现在都是东京外国语大学波兰语系的学生。Jung A之后和我同时被分到梨子班里,经常用她唯一会说的一句汉语问我:“真的吗?”有次Jung A生病了,一天都没去上课,Yuki就一整天守在Jung A身边。看着他们二人如此,很有一些感动,想起来这里这么久还没有跟他联系。下午冒着小雨一路跑到市中心广场的邮局,买了张国际电话卡,就在邮局外的公用电话亭里一口气和他贫了半天,弄得他在电话那头连声叹气,说“完了完了彻底没办法沟通了,你现在讲中国话我听着都跟波兰语似的”。想起我们以前在国内无非也是这样联系,他说一句我回他十句,但中间毕竟少了那零点几秒的间隔。原来横跨整个亚洲大陆,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只有这零点几秒。和他在一起我总是这个样子,不知道是笑还是哭,其实是可以笑也可以哭。
那天挂了电话走过广场,教堂的钟声忽然响起,回头去看时几十只鸽子呼啦啦的振翅飞起。觉得头有些晕,天空离我很近。
Cieszy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