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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中文第一次遇到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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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1 06:45: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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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余光中是诗人,散文家,其实他还是正宗英文科班出身的翻译家,兼具深厚的国学和西学功底,迄今已出版翻译集十三种;并且在长期的翻译实践中,形成了自己的独到的译学思想。高山仰止。

  两种语言初遇的现象——译音

  世界上两种语言第一次见面会发生什么情况,很难追溯。而中文第一次遇见英文,是怎么样遇见的?也很难追踪。到现在,英文遇见中文恐怕有两百年的历史了。这两大语言之间现在是什么一种情况,我想跟大家来谈一谈。

  两种语言初次相会,怎样翻译是一大问题。比如说,我们中文叫做“龙”的这个东西,英文现在好像现成有一个对应的字眼叫做“dragon”,香港的港龙航空公司叫做Dragon Air。可是当初中文遇见英文,有很多观念、很多名词是中文没有的,怎么样将这个观念翻译过来给中国人了解,是一大问题。那怎么办呢?最初就是把声音翻译过来,这种现象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摆脱。“五四”运动的时候,中国的学者要把西方的观念介绍到中国来,促进现代化。于是呢,就有两个名词,一个叫做 “德先生”,一个叫做“赛先生”。“德”就是民主,现在我们很现成的一个名词叫“民主”。当时怎么办呢?梁启超写他浅近的文言《新民体》,怎么样来介绍 “民主”这个字眼呢?没办法,他只好把声音译过来,就叫做“德摩克拉西”,就是“democracy”。然后,科学叫做“science”,就叫做“赛先生”。“德先生”与“赛先生”,这就是最早的用声音来翻译。

  一直到现在,我们还有残余的声音的对应。比如说,抵制,抵制外国货,也有人叫做“杯葛”,不过“杯葛”就是外文直接译音了,“boycott”。 “副本”,一定还有人说“拷贝”,拷贝一下,那就是“copy”,对不对?像这种名词很多,譬如说“胶卷”又叫做“菲林”,“煤气”又叫做“瓦斯”等等。

  近年来,又有一些中文音译成英文,因为这个观念很难用一个文对应。比如说“功夫片”就是“Kung Fu”。最近很流行于美国的一个字眼就是 “风水”——“Feng Shui”。

  两岸三地交流之后,一个地方流行的、西化的译音就流传到其它两个地方去。台湾贡献了一个词——“作秀”,这个“秀”就是英文 “show”,“作秀”就是表演,就是“to show”或者“to put up a show”。出租车,本来是“Taxi”,香港人用广东话说“Di Si”——“的士”,那北京人就倒过来说“打的”,对不对?“打的”就是叫出租车。所以“作秀”也好,“的士”也好,“打的”也好,两岸三地把英文扭来扭去,把英文中文化,就是透过音译。

  有的时候我翻译外来的名词,把它的声音翻过来之后,意义也多少翻一点过来。比如说听摇滚乐的青少年很挤啊,我把它翻成 “听爱挤”,听摇滚乐爱挤在一起。这个“听爱挤”就是 “teenager”,就是13岁到19岁的少年,这是声音跟意义一起翻过来。

  所以译音是两种语言初遇的现象,一直到现在都不可能完全摆脱。

  各种语言相互影响

  中文受外语的影响,当然不是从英文开始。比如说在元朝,那个蒙古文。《西厢记》里面有一点蒙古文,《红楼梦》或者是清宫的连续剧里面什么“贝勒”、“格格”、“皇阿玛”等等就是满文。相比之下,梵文的影响更大,伟大的翻译家玄奘就翻译了很多的佛经,当时叫做“译梵为唐”,把梵文译为唐文也就是汉文。我们今日所熟悉的菩萨,就是从印度来的,当然也是翻译它的声音。因为“Bodhisattva”,第一个和第三个音节分别是“Bo”、“Sa”也就是“菩萨”;那么“涅槃”就是“nirvana”,即“圆寂”;“和尚”叫做“比丘”,“尼姑”叫做“比丘尼”。有一个笑话,说是韩愈看到和尚、尼姑就心里很不高兴,人家问他“你不高兴什么?”,韩愈就说“为什么‘比丘’啊,要跟我们的孔丘比吗”?好像是要颠覆儒家,而且,一比还不足,还要再比“丘尼”,跟仲尼再比一次。

  英文现在还有一个常用词,是受了日耳曼文的影响,这个词每个人都知道,就是“公牛”——“ox”,牛津叫做什么?Oxford,“ford”是“津”,河水浅且可渡之处叫做“ford”。“牛”的数不是加“es”,而是加“en”,这就是日耳曼文的多数。这些都说明英文受了很多外来的影响。

  这跟我们中文少用外来语的情况完全不同。比如十月,我们都知道是“october”,它的语根怎么来的?就是“octo”,本来是“八”的意思,“八角章鱼”就是“octopus”,“八角大厦”叫做“octagon”。那么“十二月”叫做“December”,它的语根是“deca”,“deca”这是拉丁文的“十”。所以这个奥运的“十项全能”叫做“decathlon”。为什么“十二月”偏偏用“十”这个观念来说呢?为什么“十月”用“八”这个 “octo”来说呢?原来罗马的历书曾经从三月算起,所以算到它的第八个月就是现在我们的第十个月。“四月”为什么叫“April”?欧洲其它语言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拼法,叫做“Aprile”。来源是希腊的爱神,在罗马叫做维纳斯“Venus”,可是比她更早的爱神,在希腊叫做“Aphrodite”,四个音节。后来欧洲各国采用了前面两个音节,“aphro”就变成它的缩写,所以四月是爱神的月份。这些月份很有趣,“七月”叫做 “July”,“July”是从凯撒大帝来的——Julius Caesar,是他的名字;奥古斯都叫做“Augustus”,因为他生在八月,所以八月就以他为名。我们的月份也很有趣,一月、三月、五月有31天,二月只有28天,然后四月、六月都是30天,可是到了下半年就倒过来了。也就是说上半年奇数的月份是31天,下半年偶数的月份是31天,就是因为凯撒生于七月,因此七月要长一点,31天。奥古斯都却生于八月,八月也应该大,所以八月也变成31天。

  因此人类的文化真是互惠的,我们现在用的西历是罗马文化给我们的,文化可以互相影响。倒过来说,英文里面有没有中文呢?有,但不多。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多,还不止于什么“功夫”、“风水”等等。进入英文的两个中文字也进入了欧洲所有的语文,只有波兰是例外。一个就是“茶”,全中国各省都叫做“茶”,唯独闽南人叫“dei”(念阳平),台湾话也是如此,闽南人喝茶叫“lim dei”,“lim”就是“饮”啦,很文雅的,“dei”到了罗马就变成“Tè”(念“dei”的音),到了西欧、北欧、南欧都是“Tè”,到了英文就变成“tea”,其实也是从“Tè”来的。另一个就是我们输到欧洲去的“丝”。英文就叫做“silk”,就是闽南话的“xi”,我们国语普通话叫做 “si”,所以变成“silk”,稍微有变化进入各国的语言。

  中文与英文的不同

  大家都念过唐诗,有一首诗我们都会背。“松下问童子”,下一句,“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在美国教中国文学的时候,那些美国学生中文不好,只好透过英文的翻译。透过翻译就七折八扣了,甚至于打对折。有一天就念到这首诗,一般的翻译他们就懂了,譬如说“Under a pine tree I asked a boy, and he told me that his master was away picking herb, ‘He must be somewhere on the hill, but the clouds are so heavy, I don’t know where to lead you to him’。”不过这样算唐诗吗?根本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我就对那些美国大孩子说,其实唐诗绝对不是这样的,每一句五个字,他们说哪五个字呢?我说了,第一句就是:pine, under, ask, a, boy;say, master, pick, herb,(“herb”就是“药”,“药草”,)away。“只在此山中”:only, on, this, mountain, in。“云深不知处”:clouds, heavy, not, know, where。他们一听就迷惑了,奇怪啊,你们中文怎么说得通?什么叫做“pine under ask a boy”?Who is asking the boy?是谁在做这件事情,没有说。说老师采药去了,是谁说的,也没有说清楚。谁在这个山中也没有说。“不知处”,谁不知处,也没有说。你们搞什么?你们怎么知道上一句是张三做的动作,下一句是李四的回应?我说那就是我们比较聪明啊。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关系,而是因为我们的语文无需像英文交代得那么清楚,上下文一听,就是这个意思,就懂了。

  我再举个例子,王维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前三天不是登高嘛,重九登高。独在异乡为异客,谁在异乡?谁做了异客?就是“我”了。每逢佳节倍思亲,谁在想念亲人啊?也没有交代。遥知兄弟登高处,当然还是王维知道这件事情了。遍插茱萸少一人,谁在插茱萸?谁在佩戴茱萸?当然是兄弟了。这些我们一念就知道。像英文就不见得了,英文就要说:“I am a stranger in a remote land。”这个“I”就来了,“On festivals I doubly miss my folks。”遥知兄弟登高处:“I know from a great distance that my brothers are climbing a mountain。”这些“I”就用之不完,“我”、“你”、“他”就要一直用下去。这些没有诗意的字眼夹缠在中间,唐诗就整个变味了。为什么古典诗那么耐读?那么余味不尽?就是因为它不拘文法,那些不必要虚字都省略了,留下的是具体的东西。这就是很大的差别。

  同样的,在文法上,我们很少用介词、连接词。比如说“君臣”,你不必说“king and his men”。我们说“老少”,英文不可以说“the old the young”,不行,要“the old and the young”。你想想看,我们会说一年四季“春夏秋和冬”吗?不会的。我们一口气四个字讲完“春夏秋冬”。我们说“金木水火土”、“柴米油盐酱醋茶”。谁也不会说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以及茶”,这就不是中文了。

  中文的博大精深

  我们的中文传了几千年,到现在还在用,成为中华文化的载体。我常说,中华文化是个大圆,圆心无所不在,圆周无迹可寻,而以中文为其半径,半径有多长,这个圆就能画得多大。可是现在的中文面临很多问题,作为一个作家,写诗、写散文,中文该怎么写呢?当然用白话文,不过我还是常读文言,常读古诗。而文言也好,古典诗词也好,对于我下笔写诗为文都很有帮助。在紧要关头,我可以把文体变一下,用文言的简练、对仗、铿锵来应付特殊的情况。所以我的原则是“白以为常,文以应变”。白话是常态,可是我要变化,要浓缩,要加强的时候,会用一点文言的句法。俚语也不是不能用,“俚以见真”,用俚语很真率。“西以求新”,用英文的句法、观念来写,也可以介绍一点新的方式进入中文。一个作家掌握语文的筹码愈多,他手中的王牌就愈多,他的文体就比较有弹性,比较立体。有时候甚至可以把外文融入中国的成语。

  很多人都认为“五四”以来我们改用白话来受教育,来写作,文言就可以靠边站甚至废掉了。可是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文言还是有作用的。我们说话要简洁、铿锵、对仗的时候,文言就来了。它改变身份,变成成语留下来了。几千句的成语,我们每天说话躲不掉,要用很多。写文章,大而至于社论,小而止于小品文,甚至于记日记,都避免不了成语,尤其是四字成语。一个作家写文章充满了成语是病态,因为他的文章变成了古人的意见箱,那就很油滑,整篇没有自己的新语法,也没有自己的新思想。可是反过来说,一个作家写文章完全不用成语也简直不可能。要紧的是在这两者之间维持平衡,需要对仗、铿锵、简洁的时候用一点成语,也要用得恰到好处。

  我后面举的一些例子都是四字成语。四字成语大概可以分成两组。一组是表示一种价值,一种观念,一种主张,比如“天下为公”,“众志成城”。另外一组是表示一种情况,并不主张什么,比如说“张三李四”,这是一个情况,表示有各色人等,不同的人。比如说“天长地久”、“千方百计”,这不是一种主张,不是一种价值观念,而是一种情况。以情况为主的四字成语往往是对仗的,此外尚有争先恐后、瞻前顾后、鸡飞狗跳、千军万马……随便就可以举出几百句来。为什么开口就 “张三李四”,而不是“张四李三”?就是因为它平仄调好了,“张三”平声,“李四”仄声,念起来铿锵对仗,好听。同样的,谁也不会说“千计百方”,“他千计百方要打击我”,人家会觉得好笑。“千方百计”平平仄仄,这就构成了四字成语的基本美学——对仗、简洁、铿锵。

  四字成语往往表示一种状态。“千方百计”表示尽所有的能力,“千山万水”表示路途遥远。一个人出门不会爬过一座山就碰到十条河;不过,表示一种意念、一种价值的四字成语就跟这个不一样。你比如说“天下为公”它就不对仗,它的平仄也不是像这样调配的。“不可儿戏”就不是对仗的,诸如此类。最不正经的成语是什么?“乱七八糟”。按照我刚才说的美学,应该叫“乱七糟八”才对仗,不然呢“七乱八糟”也可以。不过它就不对仗,平仄也不对,所以它本身就是“乱七八糟”。这些常用的成语,你不想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你去想就发现我们祖先的智慧。顺口的、简洁的、铿锵的、对仗的流传了下来,不顺口的自然就淘汰掉了。

  现在的中文很受西化的影响,显得很罗嗦,也就忘记中文本来该怎么说了。比如报上说“美俄关系怎么样怎么样”,本来可以说“美俄关系颇不稳定”,八个字就完了。结果怎么说呢?“美俄关系充满了高度的不稳定性”,这就是罗嗦的中文。我们常常习焉不察,甚至于著名学者、作家都会用冗长、西化的语法来表达思想。因此我们应该维护中文,尽量写纯正有力的中文。

  (余光中在南京图书馆的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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