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这些年搞得不错,原来不如我的国家,现在好多了。”
“你怎么知道关于中国的事情?”
“因为我受过很好的教育。上大学的时候,我的教授跟我讨论过中国的历史。每天我都读报纸,很关注中国的情况。我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我能看出来。你已经是美国人了?”
“我加入了美国国籍,但没觉得是美国人。我是纽约人。纽约不是美国,它是一个国中之国。”
纽约跟美国其他地方显著不同,一般来说,很难将纽约的故事看成典型的美国故事。临下车的时候,我发现还没搞清楚他的原籍。他终于松口了,“中欧,从前的社会主义国家,现在不是了。你猜猜看。”我猜成波兰,他来自保加利亚。
并非每次下出租车都有精力猜司机的国籍。有一次夜晚回酒店,我刚下车,司机立即就上路了,我的摄像机和三角架还在行李箱里。饭碗即将被夺走的恐惧驱使着我奋力追赶,在车流中跑出50米左右才让车停下来。气喘吁吁走回酒店门口,微笑和掌声等待着我。在门口抽烟的几位客人一个劲夸奖,“你跑得真快,很勇敢,干得不错!”
我们因为携带设备的需要才被允许坐出租车。拖着行李走在纽约街头的时候,一般人看着会认为电视记者其实跟民工的区别并不大。好在纽约的出租车司机见多识广,我从没有被他们当成福建的偷渡客。“你是个音乐家还是个摄影师?”一位聪明的出租车司机这么问。音乐家听起来当然不错,但我怎么会给他这种错觉呢?因为目的地是卡内基音乐厅?或者因为装三角架的包看着跟提琴包有几分相似?
他从北非的摩洛哥来,而且竟然是卡萨布兰卡。我问那个地方还有没有美国人开的餐馆,还有没有弹“时光流逝”(As Time Goes By)的黑人钢琴师,他说仍然有,但中国人开的店更多。“中餐馆?”我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这样。“不,电器商店。我们那里大部分的电器商店都是中国人开的,他们特别会做生意。”他回答。“中国商人跟当地人结婚的多不多?”我抓紧时间问最重要的问题。“我知道有一些,但不能说很多。”他说在纽约开出租的日子并不好过,老想着回国发展。在美国的摩洛哥人也想做海归?他的亲戚这些年一直与中国做生意,从广州进货什么的。下车前他要我的名片,说以后回国要跟我联系。我在华盛顿工作也没关系,他说,“只要是中国人就能做生意。”
我遇到的两位加纳司机虽然也从非洲来,但不谈生意,谈足球。西非的加纳以足球出名。第一位司机给了我很多关于加纳的知识:加纳是一个民主国家;加纳不信穆斯林,信基督教,所以没有什么暴力;加纳矿产资源丰富,黄金、白银都不缺;加纳几个月以前刚刚接待过奥巴马的访问。头等重要的大事还不是这些,他强调,“记住,最重要的,2010年的南非世界杯决赛将在巴西和加纳之间进行。”
掌握这些信息以后,再遇到一位加纳司机的时候,气氛自然格外融洽。首先搞清楚原籍,我的第二个问题是,“2010年的世界杯决赛有没有可能在巴西和加纳之间进行?”他立即跟吃过类固醇一样进入兴奋状态,“绝对的。加纳从来不怕巴西,我们将击败他们。”他的谈话只围绕足球一个话题:加纳有很多少年天才,跟巴西一样;加纳已经夺取过世界杯青年组的冠军;加纳的所有主力队员、包括守门员都在欧洲俱乐部踢球。加纳在非洲的土地上怎么可能不夺取冠军?
司机不需要我的任何反馈,只是兴高采烈地介绍着,头也不回。他连我从哪个国家来也没问。换成其他话题,我可能会主动将线索扯到中国。我甚至会生闷气,今天的世界上怎么还有对中国不闻不问的人?不过,中国再热,我也不能丧失理智。眼下由着他说加纳方为上策,不要谈中国,离中国越远越好。正在进行的话题是足球,对吧? 穆罕默德·阿里跟我一见如故,中国与巴基斯坦两国间的睦邻友好关系由此可以管中窥豹。他是我这次旅行中唯一一位记得完整名字的出租车司机,没人会忘记这么个名字。 “我们两个国家是最好的朋友!”问清各自的来历以后,阿里很兴奋。他来自巴基斯坦,也就20岁出头的样子,穆斯林男人的络腮胡还没来得及成型,脸庞显得格外清瘦,完全看不出有剃刀刮过的痕迹,特别年轻有活力。如果没有中国支持,很难想象巴基斯坦如何独自应对印度。“如果车上来个印度客人,你会说大家是朋友吗?”我问他。“没有象跟你这么容易,但客人就是客人,我会很友好。”阿里说他住布鲁克林,常去印度杂货店购物,两国来的侨民相处得不错。印巴之间的裂隙中挖掘不出故事,中巴之间的友谊中也没有太多潜力。阿里喜欢中国菜,对华人姑娘的兴趣小一些,他说没钱娶她们,而且很难找到华裔穆斯林姑娘。
从出租车票的记录上看,我在阿里的车里共停留33分钟。下午到中国城采访完以后,我直接赶往曼哈顿上东区的“亚洲协会”,贵州来的侗族大歌晚上在那里有一场演出。5点多正好是下班的高峰期,第六大道上异常拥挤。我们由南向北缓缓前行,小雨将前后左右的出租车冲刷得干干净净,铮亮的车身上反射着霓虹灯五彩的光芒。车窗隔离开街上的纷乱,有那么一小会,我想起了惠特曼,可怎么也想不起他写的那句关于城市与梦的诗。手机越方便,记忆力退化越快。我从口袋里拿出iPhone---数字时代的瑞士军刀,它不能开启葡萄酒,但可以搞清楚惠特曼的梦。用Whitman和dream作关键词,我Google出了“I DREAM'D in a dream I saw a city invincible to the attacks of the / whole of the rest of the earth”。
车窗外路人焦急的面孔很快催促我从梦游回到现实。曼哈顿的出租车司机下午5点前后换班,他们一般不愿意载客,所以车特别难打。雨中的纽约客愿意多花钱让自己少遭罪,这更加剧了打车难的局面。几年前来纽约出差的时候我也赶上过这种时候,司机换班,下雨。那次在车外的是我,完成曼哈顿中城的采访以后,接下来要赶去法拉盛。我带着设备,迅速移动不大可能。纽约客们不讲什么客气,一见到空车开过来,一拨又一拨人立即快步走到离车更近的地点捷足先登。我在小雨中足足等了30多分钟,那次没有想起惠特曼。
在纽约拦出租跟在中国一样,高高地举起手就行。这次有个新发现。车窗外急于成为乘客的路人样子很奇怪,手只举到半高,大拇指和食指伸出来,但相距很近,呈微微张开状。这是什么意思?跟中国的崛起有没有关系?阿里知道。“他们想告诉马上要换班的司机,目的地很近,路程短。司机搭载他们,既可以挣点钱,还不耽误换班。”
阿里的车不大,不象纽约街头最多的车型---福特Crown Victoria。“我这是辆新车,油电混合动力的雪佛兰马里布。”阿里说。福特Crown Victoria多年来一直是纽约出租车队的招牌,它装备着排量高达4.6升的发动机,动力足,个头大,对乘客来说的确宽敞舒适,但穿行在交通拥挤的曼哈顿,不仅耗油量大,废气排放也多。纽约是美国观念最前卫的城市,对节能环保相对比较重视,Crown Victoria已经显得不合时宜,油电混合动力自然成为最佳选择。2007年以前,Crown Victoria占据着纽约出租车的90%,以后这个数据逐年下降。曼哈顿街头已经能经常见到日本丰田的几款混合动力车,美国其他品牌当然也要拼命挤进来。按照纽约市得计划,1万3千多辆出租车将在2012年以前全部更新换代为混合动力,这在美国各大城市中是第一家。
随机拦车的过程中也能琢磨出点统计学,来自南亚国家的司机明显比其他国家多。“孟加拉、巴基斯坦和印度人在纽约的出租车司机中占据40%,其中大概一半是孟加拉人。”载我从酒店去大都会博物馆的孟加拉司机介绍。他也叫穆罕默德,已经开出租12年。“一辆车一般有3个司机,你算算,有多少孟加拉人在纽约开车?”至少有7000人,纽约有7000个出租车司机来自南亚次大陆的同一个国家。
官方统计数据与穆罕默德的说法基本一致。从实际经验看,我来纽约8次,坐出租少说也有100趟,的确从未遇到说标准英语的美国白人司机,大家都是来自发展中国家的移民。纽约司机虽说辛苦,其实挣不了太多钱,2004年的统计数据说平均收入大约为5万美元。这项工作并不需要特殊技能,不用念很多书,所以适合新移民,但其中仍然有不少教育背景良好的异类。我遇到的保加利亚司机就算一个,穆罕默德是另一个。他大学毕业以后才从孟加拉来美国,接着又念了个硕士。 “这个职业好,自己管自己,不用有老板,时间自由。我不喜欢被管着。”他这样解释着自己的职业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