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孙骁骥
通往温切斯特之路
如果你观看过根据白晓红的报道改编的电影《鬼佬》(Ghost),不难注意到贯穿影片始终的邓丽君的歌声。事实上,初到英国的人常常会发现,几乎他们所到的每间中国餐馆都播放着七、八十年代的港台歌曲,这歌声似乎已成了维系漂泊海外的华人和他们内心“乡愁”的唯一纽带。
但是,与邓丽君甜美、悠扬的歌声相反,餐馆真实的工作则可以用“枯燥”、“艰苦”甚至“残酷”来形容。在以华人非法劳工生活为主题的新书《华人耳语—英国华人劳工不为人知的故事》(Chinese Whispers – The true story behind Britain’s hidden army of labour)的某一页,记者白晓红记录了如下的片断:
“阿华被带到餐馆背后的厨房里。当他走进厨房大门的时候,一阵热浪袭来,窒息的水蒸气令他头晕目眩。”
“他一辈子从来没做过饭,更不要说在餐馆的厨房里。他本以为自己会分派到端盘子一类的工作,而现在他不得不拼命地做一种新加坡油炸米面,以便渡过试用期。如果他失败呢?等待他的将是巨额的债务… 那个厨子转头看着阿华:‘你的工作’,他说,‘就是不停地切菜、炒菜、洗盘子、做清洁。直到餐馆关门,你才有时间和别人说上一句话。’”
2000年,白晓红在伦敦一家杂志工作时,从同事口中听闻了发生在多佛的事情:58名中国偷渡者被闷死在将他们从港口接往内地的卡车上。当时,偷渡者们和马铃薯一起被当成货物“运送”,车内气温超过了三十度,而司机为了节省能源,竟没有打开车上的通风设备。但是,这一事件当时很快被平息了下来,也没能引起主流媒体的太多关注。白晓红说,由于劳工的“非法”身份,英国媒体和大众很自然地与他们保持了距离,并草率地将责任推给了移民局。而作为记者的她,在震惊之余,更深为华人的悲惨遭遇感到悲悯、同情,进而对英国的国际劳工政策提出批评。随后,她陆续听到更多的个案,意识到这些人的遭遇有很多相似之处,并想去深入地了解华人在英国打工的状况。
真正的转变发生在2004年。在莫克姆湾华人拾贝工的惨案之后,英国政府把惨剧归罪于人口走私,白晓红却认为主流媒体对此类事件的报道充满偏见。同时,她开始着手亲身体验华人劳工的生活,从当事人的角度了解他们的遭际。不久,她在《卫报》头版发表了第一篇以非法劳工的身份在肉厂卧底打工的报道。
在第一次卧底的经验之后,白晓红又先后在农场、食品加工厂、印刷厂、按摩院(妓院)、中餐馆等地卧底打工。后来她逐渐把更多的经历一点点积累起来,形成为一个有系统的纪录,从而产生了本书。
当然,白晓红不但讲到几年来她卧底打工的经历,也关注这期间认识的诸多华工的心里、生活状态。与她在诺福克工厂同住一舍的非法劳工对白晓红说,“头几个晚上我一直躲在被子里哭。我像机器一样每天做着繁重的工作,还要受监工的欺负,晚上回家累得倒头就睡,紧接着又是另一天的工作…没人告诉我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在伦敦一家妓院“上班”的单亲妈妈阿芳,虽然每周七天都要“工作”至深夜一两点,但相对丰厚的报酬和在国内上中学的孩子支撑着她在英国打拼多年。“一切顺利的话”,她说,“我今后能用赚来的积蓄回国开一家店铺。”
书中的非法劳工通常来自内地的农村或下岗工人家庭,地域上以东北、福建、浙江居多。他们几乎不懂英文,为生计所迫而举债数十万来到英国。偷渡的过程危险得叫人难以想象。一位非法移民在书中回忆说,在蛇头的带领下,他翻山越岭,经由俄罗斯、乌克兰、罗马尼亚等国来到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在那儿潜伏近一个月后,才搭乘货船渡过英吉利海峡。路途中,他们为躲避警方和海关而选择最危险的路径,有人甚至因此丧命。来到英国之后,他们却只能向非法运作的华人中介购买假的工作许可,然后在中介和工头的剥削下没日没夜地做本地人不屑于做的工作。虽然身处英国产业链的最底层,每年为英国经济贡献高达十亿英镑,但非法劳工大军却是不为主流社会所知的“隐形人”。
英国是没有签署1990年联合国保护海外劳工协议的发达国家之一。在英国,“没有身份”意味着“没有权利”。虽然数量庞大的非法华人劳工每年以惊人的速度输入英国,英方对于这个群体非但显得“漠不关心”,而且避之不及,唯恐引火烧身。例如,当作者调查在三星集团下属工厂打工劳累过度致死的非法劳工张国华时,医院方面的态度可以用“极为不配合”来形容。张国华的住院记录在几家医院之间被转来转去,令调查无从下手。而他所在的那家工厂在事发之后不久便注销公司执照、销毁了员工档案记录,搬迁到遥远的斯洛伐克。迫于资方的压力,张国华的家属也选择了息事宁人。整件事情最后就这样不了了之。
最近,英国内政部收紧了移民政策,加大了难民身份的申请难度,并规定低技能工种工作只能雇用本国或欧盟公民。白晓红认为,这使得华工的活动受到更大的限制,让他们的生活更加无以为继。从去年年底开始,英国警方多次对一些中餐馆展开突袭,拘押非法劳工并遣送回国。移民局方面甚至自豪地宣称,“每八分钟就有一个非法移民被赶出这个国家”。她所写到的华工,就有人被发现并遣返回国。如果在欠蛇头的债还没有还完的情况下走的话,在英国打工的经历显然是得不偿失的。这也使得大部分劳工在受到不平等的对待时,更多地选择了沉默。
在接受BBC第4台的采访时,白晓红表示,她不希望读者仅仅把这本书当作故事来看,而是要通过文字的力量,引起政策的改变,以及对劳工生活现状的重新梳理。华人餐馆里邓丽君的歌声不会让我们遗忘:虽然“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但在这“喜和乐”的和谐之音下,总是涌动着一些苦难的、平时不为人知的声音,需要仔细地倾听,才能听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