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里克·肖邦机场座落于华沙南郊。虽然是国际机场,也不失繁忙,但是它并不算大,规模与国内一个省城机场相仿,不似法兰克福机场,或者更糟一些,夏尔戴高乐机场那样,大得让人无所适从。不过,下了飞机走进航站楼,我惊奇地发现里面的指示牌居然都是红低白字,在灯箱的烘托下,如同夜间值班的医院急诊室一般,让人无端地精神紧张,不明白设计者究竟在想什么。也许是这种精神紧张的气氛,也许是阴霾寒冷的11月天气,更也许是见惯了德国机场一尘不染处处崭新的派头所致,我环顾四周,只觉得略显狭小的航站楼有些破旧,人们看起来木讷而生硬,更不用提周围那些诡异的波兰语标识投射在眼中所引发的alien感,乃至萌生出对于自己何以身处此地的质疑。
如果说语言的作用就如同气味一样,会在潜意识中影响人对于处所的辨识,那么此时在肖邦机场东张西望的我们,就正在处于某种因为语言不通而产生的辨识焦虑之中。波兰语实际上是斯拉夫语的一支,与其兄弟捷克语、斯洛伐克语一样,在采纳字母系统的时候因为宗教的原因选择了拉丁语,却因为自身的音素繁琐,不得不将拉丁字母改造一番来适应需要,结果就变成了今天这种看上去十分丑陋,甚至比越南语和加注了声调的汉语拼音更加丑陋的文字系统。再加上,波兰语的日常词汇与日耳曼和罗曼诸语族大相径庭,更是让我们连猜的份都没有。当然这也有我们自己的原因,毕竟此前不管是去西班牙、法国还是意大利,我们至少都会事先学一些常用语,唯独此次来波兰,不知道是临行匆忙还是情绪消极,对于波兰语的态度十分不端正,连句谢谢都不曾事先学一下。但是话说回来,我怀疑自己即便事前有学一下的心情,也未必能学出点什么成效,因为波兰语不管是听起来还是看起来都实在是太过奇异,比如“w”和“z”可以单独成词,乃至“Dziękuję”这样望过去让人舌头打结不知如何拼读的玩意比比皆是,性、数、格的变化更是比德语有过之而无不及——饶了我吧,到现在我对稍微生僻一点的德语词性还仍旧不够熟悉。
所幸此前在网上查的一些资料中反复出现过的一个词就在此时出现了:Kantor。什么意思?换汇的地方。虽然波兰是欧盟国家,07年之后也变成了申根国家,但仍旧还不够格成为欧元国家。波兰仍旧在使用自己的货币,称作złoty,意为“金子”,翻译一般做“兹罗提”,虽然那个奇形怪状的ł其实应该发w的音。波兰兹罗提自金融危机以来就一路下跌,我们去时1欧元大概是3.6兹罗提,而现在兹罗提已经跌破了4.25欧。如果说此次波兰之行让我学到了什么波兰语词汇,那就是tak,是,nie,不是,dziękuję,谢谢,以及这个kantor,换汇店,因为对于旅游者来说它实在是太常见了。请注意Kantor不一定是银行,在波兰不是只有银行可以换汇,大街上可以看到门脸只有半米的店,门洞上贴个kantor也照样提供换汇服务。还要注意每家Kantor的汇率是不一样的,同一家Kantor的不同时间里汇率也不一样。我们在机场先各自换了100欧的兹罗提,手拿钞票,难免觉得新奇。毕竟,人民币和台币上的人我们都认识,兹罗提上的人是谁,我们却不认识。而欧元是没有人像的。
揣好钱从机场出来,我们发现这里没有轻轨或者火车直通市区,如果选择不坐出租车的话,就只有公车可坐了。临街有一个等公车的小亭子,里面贴了几张公车站牌。这些站牌自然也是alien得要死,上面的字我当然看不懂,其非线性的组织方式也让我很纳闷。每个站牌上的字大概是这样布置的(文字并不是原文,我随便找来充数的):
- foo
- nie ma zatem
- takiego człowieka
- który kocha
- bar
- w sobie kto
- by do niego dążył
- lub chciał go
- doświadczyć
- cierpienie samo
- baz
- tylko dlatego
- że jest to cierpienie
- a dlatego
- że czasami
我研究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这张图上的车站是以街道或者街区被划分成组,其中的foo、bar和baz部分就是组名,而其下的名称才是真正停靠的站名。但是得出这个结论对我们目前的状况并无帮助,因为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坐到哪里。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知道应该去中央火车站,但是中央火车站或许就写在这几张纸上,可是我却不认得它。长叹一声之后开始临时抱佛脚,打开刚才在机场里拿的一本拙劣手册,以及此前在google maps上下载的青年旅馆周边的街道图研究起来。仔细对照那几张站牌和地图上的字样之后我终于发现了一个重合,就是Al. Jerozolimskie这个词。它在地图上是一条街,在站牌上是一个组名。而按照地图,文化科学宫就在这条街上,火车站就在文化科学宫旁边。我没能有时间再仔细核对哪一站才是火车站,因为公车来了,正是我正在研究的175路。我们两个对视一眼,二话不说就上了公车的后门。
公车开始移动,我倚靠在一只硕大无比的行李箱旁边,望着被涂画得脏兮兮的车厢发呆。公车的暖气出风口就在我脚下,时不时飘出一股尿骚味。公车一路开出机场,到了华沙的郊区,我看着窗外的景象,alien的感觉忽然一下子全都不翼而飞,脑海中被3月份回家时候的那种亲切和喜悦感所占据:这哪里是欧洲,这不就是中国某个地级市的城郊么?一排排老旧的居民楼方方正正灰头土脸地排在道路两侧,窗外零散地吊着一台台空调机。随处可见的水泥矮墙或者粗铁丝网做成的围栏,被挖开的地面,裸露在外的电线,粗制滥造的广告牌,一切都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天朝二线城市的熟悉感。我动情地对Priscilla说:这拥挤的公共车,这臭哄哄的味道,这富有社会主义风情的街景,除了语言不通之外,我觉得好像回了国。Priscilla感动地回答说:你白痴哦。
见站就停的公车经过将近一个小时的颠簸,终于来到了一条比较宽敞热闹的大路上。路牌闪过眼前,正是Al. Jerozolimskie。我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知道在哪一站下车的了,总之我们在正确的那一站下了车。下车之后东张西望一番,目光自然而然地被这样一座建筑物所吸引:
让我来翻译一下wikpedia的词条吧:
文化科学宫(波兰语:Polish: Pałac Kultury i Nauki,简称PKiN)是波兰的最高建筑物,欧盟第八高,世界第一百八十七高,高度为237米。最初命名为约瑟夫·斯大林文化科学宫(Pałac Kultury i Nauki imienia Józefa Stalina),于“去斯大林化运动”兴起之时被改名,大厅与其中一座楼之雕像上的斯大林名号也被除去。
历史 1952年始建,1955年完工。作为苏联送给波兰人民的礼物,此塔为苏联所设计,且几乎完全由3500名苏联工人修建,其中16人死于建设时发生的事故。塔的建筑风格与若干同时代建造于苏联国内的摩天大楼紧密相关,最值得注意的如莫斯科国家大学和莫斯科克里姆林救世主塔(the Moscow State University and the Moscow Kremlin Spasskaya tower)。但是,主建筑师Lev Rudnev走访波兰各地的建筑,在这座塔楼的设计上结合了若干波兰建筑的细节,比如纪念壁的顶端装饰有从克拉科夫和扎莫希奇(Zamość)的文艺复兴式民居与宫殿上复制而来的石工制品。开放后不久,第五届世界青年学生大会于此召开。许多来访名人都会参观这座宫殿,而且国际知名艺术家也会在此演出,其中包括1967年的滚石乐队演唱会,那是铁幕内的第一场西方主要摇滚乐团的演出。
如果你觉得这座建筑看起来眼熟,那不奇怪。这种建筑风格是有学名的,你可以叫它Stalin's Empire style,斯大林帝国风格。而推广到其他的艺术形式,这种风格又属于Socialist Realism,社会主义写实主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标准译法,如果有标准译法的话)。在那个共产主义与大清洗并进,精神原子弹与物理原子弹的威胁同在的时代,这种风格的建筑物,乃至这种风格的雕塑和油画、版画、宣传画,在铁幕内部的世界里是标准的艺术形式,而作为曾经铁幕的东方一员(天朝、塞北、高丽和交趾曾经被称为“竹幕(bamboo curtain)”),在天朝自然也有这样的东东,比如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就是这种风格,当然要小很多号(btw,革命样板戏和忠字舞大概也是这种艺术风格的延伸?)。
和欧洲的大多数首都城市一样,华沙的高层建筑并不多,这座高耸如云的文化科学宫就成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地标式的存在。无论身处华沙何处,只要你抬头能看到它的尖顶,自己在城市中的方位也就大概有了谱——当然,发现这一点已是后话。当日从公车上下来的我们,第一任务是找到中央火车站,然后搭火车去克拉科夫。华沙中央火车站其实不小,只是大部分建筑都在地下,地表只是一栋不高的矩形建筑,看起来像个停车场。从地下通道走进去,就会发现地表的这座建筑是它的售票厅,而全部站台都在地下。略去火车站的破旧和凌乱感不提,最让不懂波兰语的我们感到不适的是,在这里看不到自动售票机这种东西的存在。试探着问了问入口处一个售票窗口(我到现在其实也不是很肯定那是不是一个售票窗口)都油斯比克英格历史,里面的老大妈摇摇头,指指售票大厅。我们谢过她,来到了大厅中的一排售票窗口前面。
如果当时我的理解没错的话,华沙火车站的售票窗口有十几个普通售票口,和两三个国际售票口。我其时(乃至现在)不是很确定所谓国际售票口是指发售国际火车票还是指主要为外国人服务,不过当时那几个国际售票口前面排了七八个人,普通售票口前却空空如也,我们又不是要坐火车出波兰境,我就顿时胆向懒边生,超普通售票口走了过去。里面又坐着一位老大妈,而她果然不说英语。不过我相信“I would live to buy two(手势“八”) tickets from here (指指地下) to Kraków (标准滴波兰语发音,来波兰之前跟波兰同学学的)”这个声情并茂的句子是跨越国界的。老大妈说了句什么,显然是个问句,我听不懂,只好耸耸肩。她叹了口气,一边低头嘀咕一边在键盘上一番狂敲,然后拿过身边的打印机吐出的一张纸片,贴在玻璃上问我“this?”我动用全部脑细胞对那张纸片上的内容做了一番网格计算,扫描结果发现上面出现“Warszawa Centralna”和“Kraków Główny”两个关键字,以及一个看起来有99.9%可能性是发车时间的字符串,遂用力点点头,大声说“Ja!”。
10分钟之后我才意识到,波兰语“是”应该说tak。不过已经无所谓了,10分钟之后的我们已经手握车票,坐在售票厅里的一家餐馆中享用罗宋汤和辣味匹萨饼,此时距离开车还有一小时。吃得心满意足之后我们来到站台上,才发现波兰火车站的月台比较玄奥——事实上,我们事后总结说,波兰的一切都是十分玄奥的,即便你一开始可能会将这种玄奥归为文化差异。波兰月台玄奥在何处呢?就是一个月台对应两对铁轨,站台编号和铁轨编号是两回事。也就是说,Bahnsteig和Gleis是分开编号的。Peron=站台,Tor=铁轨,以我们将要搭乘的火车为例,它停靠的地方是Peron 4, tor 8。我注意到Peron 4对应的tor 是6和8,站台与轨道的对应可能还是和奇偶相关的。现在想想,这种方式虽然奇特,但是习惯了之后也没什么,和在公车站牌上用区域来将要停靠的站台分组一样,有点多此一举罢了。但是当时的我们看到这种诡异的设定,又加上不明白Peron和tor都是什么意思,还是有点惶恐,遂开始问人。一上来问了peron 4 tor 8上已经停着的一列火车的列车员大妈(大妈,又见大妈),大妈果然都是不懂英语的,但是她很热情,看了看我们的票,用波兰语回答了一大通。我们正没理会处,旁边一位须发皆白的大爷搭话了:“She said its not this one, but the next train stops here”,然后又要过票看了看,确认了这个答案。我们谢过老大爷,开始等待面前的这列火车离开。
克拉科夫在华沙正南偏西大约250公里的地方,火车要坐三小时左右。我们坐的火车应该属于Inter city express一级,只是比较寒酸而已。每节车厢被分成许多小隔间,每个隔间里有六个座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波兰人很少有胖子,无论隔间还是座椅都很狭窄。坐满六个人之后,你就和你的邻座肩膀紧挨着了。习惯了德国火车的人应该会感到不适,不过我好歹也买过几回长沙到北京的无座票,这样的空间虽然狭小,只要压抑一下自己的ego,通知臀部肌肉做好心理准备,其实还是过得去的。
抵达克拉科夫时,天已全黑。我们顺着人流,凭感觉走向市中心的方向。Mama's Hostel在克拉科夫有两家分店,我们定到的是靠中心广场比较近的一家,所以只要找到市中心广场,离hostel就不远了。从下飞机,到坐着公车进入华沙市区,再到坐上火车一路南下,到当下步出克拉科夫火车站为止,我们这一天见到的波兰全都是现代建筑,而在走向克拉科夫市中心的路上,时光却忽然开始飞速倒流,古老的建筑开始逐渐出现在眼前。走了没多久,转过一座城门,是一条两侧遍布着店铺的热闹街道,路上人来人往,远处隐约可以看到一座塔楼。我与Priscilla不禁哇塞一声,对视一眼,精神一震,似乎此前的车马劳顿都是值得的。
走走停停地看着橱窗晃过这条街,我们终于来到了克拉科夫的心脏,Rynek Glowny广场。此前见到的塔楼实际上是一座教堂,看了看资料知道她叫做圣玛丽巴西利卡(St. Mary's Basilica)。Basilica这个词在罗马人没有堕落成基督徒之前指一种公共建筑,后来在基督教横行的黑暗中世纪,巴西利卡转而指一种教堂的建筑形式,而现代的巴西利卡,在天主教上的意义是“宗座圣殿”。至于这座圣玛丽巴西利卡是否和佘山圣殿一样是一座真正的、被教宗封圣的宗座圣殿,我就不得而知了,想来应该是吧。这座教堂最有趣的地方是,每隔1个小时,钟楼顶部就会响起号角声,吹到一半却戛然而止。典故是,13世纪的时候蒙古人兵临城下,有个号角手吹响警报,吹到一半的时候被蒙古射手一箭射中喉咙。嗯,窝囊啊窝囊。
圣玛丽在广场西南角,面对着广场中央的一座……嗯,建筑。这座我不知道该归类为什么的建筑本质上是一座二层柱廊,底层沿着柱廊内部是一系列手工艺品摊位,二楼是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似乎是个博物馆。围绕着这座建筑在广场上形成了一个市集。大教堂与市集就这样对望着。以我geek的习惯,立刻就想到了Eric Raymond的书,The Cathedral and the Bazaar。抛去软件工程的暗喻,大教堂与市集的对照事实上还是比较和谐的。不管你是面对教堂背对市集还是相反,站在这座广场上都是很爽的事情。如果不是天气太冷,如果不是还要赶去check in,如果不是背后的行囊,我很想多在这里呆一会儿,喝杯咖啡,抽根烟。不过天色已晚,我们两个又有点饿,所以就只是从手工艺品的摊位之中穿过柱廊,匆匆奔向了Hostel。
Btw,关于这座广场,基斯洛夫斯基有部电影《维罗尼卡的双重生命》,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que,其中的波兰场景即取景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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