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我结交过一个波 兰朋友,他有一个好听的中国名字,叫傅铎。我第一次见到傅铎时,他来华还不久,正在北大读中文进修班,准备一年后再到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深造。傅铎热爱自己的祖国波兰,也深爱我们中国,学习勤奋刻苦,待人热情友好,给我留下很深印象。我曾在北大校刊上写过一篇介绍我们认识的文章,那篇文章的首段记载了我们第一次颇有戏剧性的见面:那天,我从湖心岛书亭出来,看到一个外国留学生正站在湖畔一块假山石上读汉语拼音,声音很大,显得很吃力,他还不时用拼音读出几个词语,但很不准确。我于是就过去帮他读了一遍,他很激动地用俄语向我道谢:“思巴屑卜。”还直截了当提出愿意和我交朋友。我当时正想找一位苏联老大哥留学生做朋友,所以就惊喜地用俄语说:“太好了,你是苏联人?”他耸耸肩说:“不,我是波兰人。”他也许以为我听不清俄语的“波兰”这个词,就特地补充说:“肖邦的故乡,居里夫人的故乡!”我被他的充满自豪的话感染了,于是就竖起大拇指高兴地说:“波兰,了不起,世界大音乐家,大科学家的故乡!”他看到我这样赞赏他们的祖国,显得特别高兴。就这样,我们成了好朋友。 打那次见面以后,我有空常常到傅铎宿舍去,帮他学习汉语,有时还用简单的俄语介绍一些校内外的见闻。就像中国人学习外语一样,傅铎学习汉语也很艰苦,有时还会闹出一些笑话。记得有一次,我给他分辨“口”字旁的几个常用词的用法,为了讲得清楚,我先讲了一个不久前听到的真实笑话。说的是一个留学生在外出归来的路上,发现一条大黄狗跟着他,他以为狗要咬人,吓得脸色灰白,急匆匆逃回学校。同学们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心有余悸,吃力地比划着说:“一条狗,我一条腿,狗要在我腿上吃饭。”我把这则笑话向傅铎转述一遍,有意回避了一个“咬”字,然后问他这个留学生的表述错在哪里。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大大错了,腿上哪有饭吃,应该说:狗要在我腿上吃肉。”就像听侯宝林的相声,我禁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大笑过后,我就很顺利地把“咬”、“吃”两个词的词义和不同用法讲了一遍,他很快就理解了。 傅铎所在中文班对留学生的学习抓得很紧,傅铎自己也很努力,因此汉语会话进步很快,特别让人惊喜的是在聊天中还不时会冒出几个新词,显得很有一些文采。他告诉我,他家在波兰北方,是港口城市,家有父母,还有一个六岁的弟弟。我也介绍了自己的情况,父母在上海,虽无兄弟姐妹,但有个舅舅家的女儿当自己小妹妹了,她今年也是六岁。我还当场给他看了随身带着的照片,他耸耸肩,高兴地说:“太可爱了,有机会到上海。一定到你家看她,百闻不如一见嘛。”听到这个不甚贴切的成语,我感到很新鲜,就说:“欢迎你以后到我家 ‘一见’。”我特别强调了“一见”两个字。傅铎若有所思地说:“世上的事你说巧不巧,你家住港口城市,有黄浦江流入大海,我也住港口城市,也有大河流入大海,那是有名的波罗的海;你有六岁小妹妹,我有六岁小弟弟。”说着,他转动着那对蓝莹莹的眸子,似乎在寻找什么恰当的词语,然后笑着说:“这是不是叫无巧不成书啊?”我被他这样的活学活用成语又一次引笑了,便惊奇地问他:“这些成语,你怎么学的啊?”他神秘地耸耸肩说:“阿哈,这是个秘密!”说着,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叠卡片,放在桌上说:“秘密就在这里!”我取来一看,原来上面写的都是成语。他看出我的惊讶神情,就马上解释说:“来中国前,就听说中国汉语很优美,成语很丰富,又很神奇,一句可顶十句百句,所以这次我来,就下决心要学好中国成语,请你以后多帮助我,你就是我的好好先生了。”我不管他的这个成语用的是否恰当,当即也用一个成语回答:“好,一言为定!” 那年暑期,我正在上海度假,突然收到傅铎的信,他说近期要到上海写生,还真打算要上我家“一见”。听到傅铎的这个“一见”,想不到我竟突然变成了“叶公好龙”中的叶公,一下子害怕起来:当时我家住在南市区,三口人挤在一个不到7平米的亭子间里,平时来了客人常常无席可坐,只好站着说话。如此陋室,如何能接待外国友人呢?与父母商量,他们也犯愁,父亲忧虑地说:“要坍台的,坍自家台事小,坍国家台事大!”后经多方商议,决定把接待地点放在虹口舅舅家,他们那里条件较好,而且傅铎去了,还可直接见到小妹妹了。 几天后,傅铎如期来到我舅舅家里。用他后来的话说,参加了一次“中国家庭式的贵宾招待会”。傅铎那天神采飞扬,就像回到自己家里,没有一点陌生拘束之感,又是和大家握手拥抱,又是为小妹妹画像,又是尽情品尝上海味的点心菜肴,说话的花样又不断翻新,常常从嘴里溜出几句硬邦邦的上海话:“谢谢侬”、“邪气开心”、“味道介好”……说得大家都忍俊不禁。 “招待会”结束后,我陪傅铎从弄堂出来,几个淘气的小朋友跟在后面,嘴里低声嚷着:“伏老,伏老。”原来,三个月前,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伏罗希洛夫访问过上海,据说当时上海万人空巷,人人争相一睹这位大国主席的风采。可能印象太深,现在这些小朋友誤把傅铎当作伏罗希洛夫了。傅铎奇怪地问我“伏老”是谁,我说:“说你是伏老,伏罗希洛夫,你很荣幸,当上苏联最高主席了。”傅铎笑了笑,幽默地说:“以后出门,我要在胸前挂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我是波兰人。”我说:“后面再挂一块,这样写:本人是肖邦,居里夫人,密茨凯维支的老乡!”听这一说,傅铎也会心地笑了。 写到这里,可能受感情驱动,我不禁要补记一段插曲,不过它是个不和谐的音符。傅铎来访后不久,父亲就到单位和房管所申请换房,他述说了那次“一见”的尴尬,并说以后可能还有外国友人要来,如见到还住这种陋室,传扬到国外,势必有损社会主义形象。想不到这个半真半幻的要求,竟成了一条罪状。父亲一年后被打成右派,他的三条罪状中的一条上写着:借留学生访问之机,恶毒攻击社会主义。父亲离世已四十余年,至今想起这事,我还耿耿于怀,内心深感负疚。当然,这是后话,与傅铎的来访完全无关。 傅铎到美术学院后的第二年,国内外形势发生了激变。青年学生思想活跃,留学生的思想更开放,更前卫。一天,傅铎有事来北大,还特地到宿舍看我。他送我一本俄文版的波兰诗人密茨凯维支的诗选,他说里面还夹着一张照片,要我认认看,是谁。我打开书页,里面是一张4吋大小的黑白照片。我定睛看照片上的人物时,不禁傻眼了:这是毛主席,可是他满脸怒容,好像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激怒了他。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平时看到毛主席的像,或微笑,或严肃,或慈祥,或诙谐,从未见过这样金刚怒目的照片。傅铎看出我的惊奇和疑惑,就平静地说:“喜怒哀乐,人之常情,领袖也是人嘛。”我当时还无法理解傅铎的话,又觉这样的照片,有损主席的光辉形象,因此不敢向人展示。后来在一次运动中,我就偷偷将照片妥然处理了。随着时间流逝,阅历加深,我渐渐从傅铎当时的那句简短的话里,得到了越来越多的感悟和启迪,可惜主席的那张照片早已不在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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