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狂》(Amok)是我们今年介绍的第三部波兰电影。它和《》《》一样,也改编自真实事件,却画风清奇。
看之前你要明确,这部电影虽然叫《杀人狂》,但并不是一部犯罪/悬疑片。
要看它,你得先忘记案件本身,放弃纠结于断案过程或凶手是谁的本能,再摆几本尼采、昆西、巴勒斯和鲍德里亚的著作,以备不时之需。
导演加西亚·阿达米克我此前并不认识,未来大概会持续关注。
她的表现手法让影片的许多真实场景显得极不真实。
这在一定程度上为低口碑做出了贡献,却恰恰契合阿达米克想要探讨的主题——对人类文明的后现代式诊断。
这,不是杀人案,这是玄学。
杀 人 狂
Amok
2017
导演: 加西亚·阿达米克
编剧: Richard Karpala
主演: Mateusz Kosciukiewicz / 卢卡斯·辛拉特 / 索菲亚·威奇拉克斯
豆 瓣:暂无评分
IMDb:7.7/10
(资源已出,感谢拖延症字幕组的翻译)
克里斯丁站在迪厅天台上,双脚跨过最后一道栏杆,离几十米高的坠落仅有一步之遥。
危险动作请勿尝试
「活人不过是死灵中的一个物种罢了。」
生死一线间,尼采的絮语突然闪过克里斯丁的脑海。他迅速将句子打了出来,让它化为一条鬼魅的短信,飞向前妻佐西亚的手机。
「叮咚。」确认送出的电子音让克里斯丁一阵战栗。寒风中,他感到自己的一片灵魂也随之被传送了出去。
然而这只不过是科技世界营造的又一种假象罢了。正在为孩子准备晚饭的佐西亚,只会把这当作另一条骚扰信息。
「跳下去吧,克里斯丁!跳下去!」
在他身后,烂醉如泥,嗑药失神的人群正透过暧昧的霓虹窗口大呼小叫。
这些底层渣滓对于此时的克里斯丁来说,仿佛蒙受圣宠,像教堂尖顶上蹲立的怪兽像一般拷问着他的最后一丝良心。
很喜欢这个顶楼的迪厅,有种废土乌托邦的感觉
今天晚上,他当然可以跳下去。选择成为亡灵的代价无非是一条贱命,失去它,反而能让克里斯丁拥有活人之身触不到的辉煌。
首先,他的小说会更加热卖,以40种语言的加印量占领世界;
其次,他还可以逃脱近在眼前的牢狱之灾,以重大嫌疑人的身份华丽退场。
毁灭还是生存,这是一个问题
五年前,商人马瑞斯·罗兹维斯基的尸体出现在奥德河,全身遍布几十处刀伤。
河水几乎冲走了所有证据,让警方一筹莫展。可是五年后,克里斯丁的小说突然问世,填补了缺失的真实。
这本叫《杀人狂》(Amok)的廉价文学,喷洒着阴沉露骨的描写。对世界,对女性极尽侮辱之词,原本没有畅销的可能。
但它却包含了大量与奥德河疑案相关的细节。精致到每一条刀口,被害者的胎记,甚至作案现场的湿度和气息。
虚构还是真实,克里斯丁的文字模糊了二者的界限。
封面仿佛染了血,有一种地摊感
负责查案的雅策克警官几乎在读完小说的瞬间,就把克里斯丁列为真凶。他坚信,除非亲手杀了人,否则没人能做出如此翔实的描写。
然而有一点,雅策克想不明白。
如果克里斯丁真的是犯人,那他为什么还要写书暴露自己的罪行呢?
如果死者与他无仇无怨,他为什么要下那么狠的毒手?
警察为了破案,把小说翻到烂
雅策克还在以警察的身份想问题。他没意识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在克里斯丁的舞台上根本没有意义。
杀人也好,写书也罢。克里斯丁追求的是艺术创作,因此才说,「完美的犯罪不需要动机」「悬疑的存在,才能激起世人的消费欲」。
作为一名后现代社会的艺术家,他必须留下痕迹,露出马脚,才能让虚无现出原形。
在无辜者和真凶的身份完全对等的时候,他能卖出更多的小说,激发更大范围的消费,最终成为幻觉世界的神。
与这个宏大目标相比,十几二十年的牢狱之灾又算什么呢?
克里斯丁露出了幸福的大笑
如此想着的克里斯丁,慢慢收回了迈向坠楼的脚步。
他又跨回天台,回转身子,像个国王一样骄傲地面向人群大笑。
今夜他将飞翔,飞过奥德河,飞过弗洛兹瓦夫,飞过这个制造符号术的社会。
他不用再凝视深渊了,因为从此以后,他就是深渊,将用黑暗的拟象取得压倒文明的胜利。
让克里斯丁着迷的超人概念
故事说到这儿,是不是有些太玄了?没关系,编剧在对白中已经为我们贴心地留下了密钥。
理解《杀人狂》世界观的重点不是尼采的超人哲学,也不是昆西的《论谋杀》,而是后现代哲学家鲍德里亚的一篇《完美的罪行》。
鲍德里亚多次谈到拟象,这个词也在对白中出现了,接下来我们就聊聊影片对鲍德里亚的应用
先把这本书的中译本摆出来,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薄薄一册,不太好读
鲍德里亚曾被称为「知识的恐怖主义者」。他的作品都不好理解,一面用抽象的后现代语汇击昏你,一面又用诗一般的结构诱惑你。
在《完美的罪行》中,他讨论了「虚拟」「实在」和模糊二者的「拟象」,并批判了「脱衣舞一般的真实」与「技术的愚弄」。这些观点都能在《杀人狂》中找到对应。
很有趣,同样一个案件,在同一年被美国人改编为《真实案件》(True Crime),由金·凯瑞和夏洛特·甘斯布主演,想看传统探案故事朋友可以试试这部
影像的真实
「…但是,影像不再能让人想象现实,因为它就是现实。影像也不再能让人幻想实在的东西,因为它就是其虚拟的实在。就好像这些东西都已贪婪地照过镜子,自认为已变成了透明的,全部在自己体内就位,在充足的光线下,被实时地、毫不留情地复制。它们没有在幻象中脱离自己,而是不得不出现在无数的屏幕上。在这些屏幕画面上,不仅没有实物,而且连其影像也不见了。实在被赶走了。也许只有专门术语还把这些散乱的实物碎片联系在一起。但此观念的排列式何处可寻?」(《完美的罪行》,p15)
这里所说的「复制」,在电影中对应了小说《杀人狂》的不断加印。它被译成40种语言销往世界,自然折射出读者对一份虚拟实在的贪婪。随着书的热销,故事的贩卖,虚构逐渐取代了原先案件的地位,由拟象成为现实。
同样的,克里斯丁将自己贡献给媒体,打造自己无辜者的形象时,又把另一份拟象复制在无数个电视屏幕上。
被列为凶案嫌疑人后,克里斯定唯一关心的是小说的畅销度
不论是书里有罪的克里斯,还是电视里无罪的克里斯丁,其实都不是实物。真相早就被赶走了,剩下唯一的悬念就是「知道这个世界能够丧失现实感到什么程度才会因其太少的实在而抵挡不住,或者反过来,它要超现实到什么程度才会被太多的实在压倒」。
克里斯丁在电视上撒谎,谎言被影像复制,取代了真实
装模作样的技术
「…在所有的技术背后,都可以预感到有一种完全的装模作样和两面手法——更有甚者,在改造世界的幻觉背后玩起世界隐约显出的把戏。是否技术是消除对世界的幻觉的唯一抉择?或,是否它只是这种基本幻觉的一个巨大的灾难、难以捉摸的意外或最后的实体?
可能是世界利用技术愚弄我们,是客体用我们对它拥有权力的幻觉引诱我们。一个骇人听闻的假设:在技术虚拟方面达到顶点的合理性会是缺乏理智的计谋和希望幻觉的计谋中的最后一计。尼采认为,其中希望得到实情的愿望只是一种兜圈子和一个灾难。」(《完美的罪行》,p17-18)
「技术」在影片中,以「测谎仪」的形象介入。
接受测谎的克里斯丁
受到警方怀疑的克里斯丁通过了测谎。但影片对这个情节的处理,明显能让我们感到,他既可能说了真话,也有仅仅通过所谓的「呼吸控制法」掩盖了假话。
如此一来,测谎仪就成了废物。想要利用它获得「权力幻觉」的警方也暴露了自己的无力。
雅策克此前对测谎结果寄予厚望,认为这是能把克里斯丁送入监狱的重要证据。然而,在知道作家通过了测试后,他的表现与他对技术的信任是完全矛盾的。
沮丧的雅策克
仅仅因为不符合直觉,仪器的「装模作样」就被雅策克轻易「识破了」。他不仅没有放弃对克里斯丁的怀疑,反倒变本加厉,马上绑架了自己早已定罪千遍嫌疑犯,差点给他上了私刑。
由此可见,人们通过科学技术手段以求的实情的愿望,的确只是「一种兜圈子和一个灾难」而已。
实在——神圣幻象的垃圾
「…对实在的主要异议在于这样一个特点:它会无条件地屈从人们对它所作的一切假设。因此,它以自己最可悲的从众媚俗挫伤了反应敏捷者的积极性。人们可以使实在及其本原(它们在一起除了庸俗地交媾并生出无数显而易见之外还会干什么?)受到最残酷的虐待、最诲淫的挑逗及最荒谬的影射,而它则必然以奴颜婢膝的态度屈服于一切。实在是一条母狗。这有什么奇怪的?它就是愚蠢和善于算计的私生子,是献给科学骗子的神圣幻象的垃圾。 」(《完美的罪行》,p12)
在文章的中段,鲍德里亚就迫不及待地抛出了自己的后现代实在的鄙夷,直呼其为「一条母狗」。而在电影里,警方所谓的侦破,指向的就是这种无条件屈从一切假设的「真相」。
五年前,奥德河水冲走了能够作为证据的「表象」,五年后,克里斯丁的《杀人狂》填补了「表象」的空缺。警方不知不觉就将它当作破案的唯一线索。
雅策克一口气买了六本《杀人狂》供大家研读
一开始,他们所做的,还是用案情对应小说,但很快,在雅策克的带领下,小组成员就开始用小说套用现实了。
既然书里的克里斯杀死玛丽之后,在网上拍卖了凶器,那么现实中克里斯丁五年前在ebay上卖掉的手机,就一定是死者罗兹维斯基丢失的遗物。
手机又成了「关键证据」
作家用文字露出了罪行的破绽,从此,母狗般的真实也对虚构做出模仿。
而不论是假象冲刷了一切真实,还是真实揭露了所有假象,两种极端情况在鲍德里亚那里都是同一枚硬币的正反面。一个完全「成真」的世界,反而会比真更真,并且必然要倒在「全部模拟的威胁之下」,陷入悖论。
于是,「真」与「假」,谁压倒谁的悬念,在影片中由雅策克和克里斯丁背负。看结局,我们大概可以判断,应该是雅策克「输了」。
影片故意用这种镜头表现庭审,而且还省略了诉讼细节,就是为了模糊「真」「假」
雅策克固然是达到了破案目的的「胜者」,但小说的虚构世界已经洗刷了他的现实。
在克里斯丁入狱后,收到了他写来的信——「总有一天你会变成世上最畅销的作家,如果事实如此,现在就不是你在服刑了,而是我。我要痛苦地等待你的新书诞生,当那一天来临之时,就是我被释放之时。」
显然,雅策克已经发现自己的刑期其实比克里斯丁的25年更甚。
只要作家持续创作拟象,他就会始终依赖于此,永不会有出头之日。而他所处的自由,也和屏幕外的我们一样,都是「虚拟的制成品」。
监狱里的克里斯丁
你觉得这是个绝望的结局吗?
先别急着下结论,再看看鲍德里亚怎么说吧。
「幸好,我们是以一种必需的幻觉方式、一种不在场的方式、一种非现实的和一种与事物非直接的方式生活。幸好,没有什么是瞬间的、同时的或当代的。幸好,什么也不在场,什么也不与其真身相同。幸好,实在没有发生。幸好,罪行从来不是完美的。」(《完美的罪行》,p26)
《完美的罪行》在末尾处以一种颇为浪漫同时费解的方式,抛下一连串「幸好」,给我们留了个小窗。对应影片,雅策克则早就告诉过克里斯丁,「要始终保持警醒。」
表象与真实的界限的确被模糊了,但吊诡的是,只有当我们理解了这种混淆,才能看到世界的本质。
真实的克里斯丁·贝拉(Krystian Bala),目前在监狱中继续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