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父亲 周海婴 父亲鲁迅先生离开我们已经整整70年了。 1936年10月19日清晨,7岁的我从沉睡中醒来,觉得天色不早,阳光比往常上学的时候亮多了。我十分诧异:保姆许妈为什么忘了叫我起床?我连忙穿好衣服,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许妈来到三楼,只见她眼圈发红,却强抑着泪水对我说:“爸爸没了,侬现在勿要下楼去。”我没有时间思索,不顾许妈的劝阻,急忙奔向父亲的房间。父亲仍如过去清晨入睡一般躺在床上,那么平静,那么安详,好像经过彻夜的写作以后,正在作一次深长的休憩。母亲流着泪,赶过来拉住我的手,紧紧地贴住我,像是生怕再失去什么。我只觉得悲哀从心头涌起,挨着母亲无言地流泪。父亲的床边还有一些亲友,也在静静地等待,似乎在等待父亲的醒来。时钟一秒一秒地前进,时光一点一点地流逝,却带不走整个房间里面的愁苦和悲痛…… 70年过去,这个场面在我的脑海里还是很清晰,仿佛可以触摸。在我幼年的记忆中,父亲的写作习惯是晚睡迟起。早晨不常用早点,也没有在床上喝牛奶、饮茶的习惯,仅仅抽几支烟而已。我早晨起床下楼,蹑手蹑脚地踏进父亲的房间,他床前总是放着一张小茶几,上面有烟嘴、烟缸和香烟。我取出一支香烟插入短烟嘴里,然后大功告成般地离开,似乎尽到了极大的孝心。每次许妈都急忙地催促我离开,怕我吵醒“大先生”。偶尔,遇到父亲已经醒了,他只眯起眼睛看着我,也不表示什么。就这样,我怀着完成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一样的满足心情上幼稚园去。 曾有许多人问过我,在对我的教育问题上,父亲是否像三味书屋里的寿老先生那样严厉,比如让我在家吃“偏饭”,搞各种形式的单独授课;比如亲自每天检查督促作业、询问考试成绩,还另请家庭教师,辅导我练书法、学音乐;或者在写作、待客之余,给我讲唐诗宋词、童话典故之类,以启迪我的智慧……总之,凡是当今父母能想得到的种种教子之方,都想在我这里得到印证,我的答复却每每使对方失望。因为父亲对我的教育,就如母亲在《鲁迅先生与海婴》里讲到的那样:“顺其自然,极力不多给他打击,甚或不愿多拂逆他的喜爱,除非在极不能容忍、极不合理的某一程度之内。” 听母亲说,父亲原先不大喜欢看电影。在北京期间不要说了,到了广州,也看得不多。有一次虽然去了,据说还没有终场,便起身离去。到上海以后,还是在叔叔和其他亲友的劝说下,看电影才成了他唯一的一种娱乐活动。 我幼年很幸运,凡有适合儿童的电影,父亲总是让我跟他同去观看,或者也可以说是由他专门陪着我去看。有时候也让母亲领着我和几个堂姊去看《米老鼠》一类的卡通片。由看电影进而观马戏。有一次,在饭桌上听说已经预购了有狮、虎、大象表演的马戏票,时间就在当晚,我简直心花怒放,兴奋不已。因为那是闻名世界、驰誉全球的海京伯马戏团的演出。按常规,我以为这回准有我的份儿,就迟迟不肯上楼,一直熬到很晚,竖起耳朵等待父母的召唤。谁料当时父亲考虑到这些节目大多为猛兽表演,且在深夜临睡之际,怕我受到惊吓,因此决定把我留在家里,他们则从后门悄悄走了。当我发现这一情况后,异常懊丧,先是号啕大哭,后是呜咽悲泣,一直哭到蒙蒙地睡去。事后父亲知道我很难过,和善而又耐心地告诉我他的上述考虑,并且答应另找机会,特地白天陪我去观看一次。因而他1933年10月20日的日记中,就有这样一条记载:“午后同广平携海婴观海京伯兽苑。”虽然我们参观时没有什么表演,只看了一些马术和小丑表演的滑稽节目,不过我已算如愿以偿,以后也就不再成天撅嘴嘟囔不休了。 我幼时的玩具可谓不少,而我却是个玩具破坏者,凡是能拆卸的都拆卸过。目的有两个:其一是看看内部结构,满足好奇心;其二是认为自己有把握装配复原。那年代会动的铁壳玩具,都是边角相勾固定的,薄薄的马口铁片经不起反复弯折,纷纷断开,再也复原不了。极薄的齿轮,齿牙破蚀,即使以今天的技能,也不易整修。所以,在我一楼的玩具柜中,除了实心木制拆卸不了的,没有几件能够完整活动的,但父母从来不阻止我这样做。 叔叔在他供职的商务印书馆参加编辑了《儿童文库》和《少年文库》。这两套丛书每套几十册,他一齐购来赠给我。母亲把内容较深的《少年文库》收起来,让我看浅的。我耐心反复翻阅了多遍,不久翻腻了,就向母亲索取《少年文库》,她让我长大些再看,而我坚持要看这套书。争论的声音被父亲听到了,他便让母亲收回成命,从柜子里把书取出来,放在一楼内间我的专用柜里任凭取阅。这两套丛书,包含文史、童话、常识、卫生、科普等等,相当于现在的《十万个为什么》,却偏重于文科。父亲也不问我选阅了哪些,更不指定我要看哪几篇、背诵哪几段,完全“放任自流”。 在我上学以后,有一次父亲因为我赖着不肯去学校,卷起报纸假意要打我屁股。但是,待他了解了原因,便让母亲到学校向教师请假,并向同学解释:确实不是赖学,是因气喘病发作需在家休息,你们在街上也看到的,他还去过医院呢。这才解了小同学堵在我家门口,大唱“周海婴,赖学精,看见先生难为情”的尴尬局面。我虽然也偶尔挨打挨骂,其实父亲只是虚张声势,吓唬一下而已,他在给我祖母的信中也说:“打起来,声音虽然响,却不痛的。”又说:“有时是肯听话的,也讲道理的,所以近一年来,不但不挨打,也不大挨骂了。”这是1936年1月,父亲去世的前半年。 父亲在世时,我还是个调皮爱玩的懵懂孩童。父亲的生活起居、写作待客,我虽然日日看到听到,父亲与朋友之间的谈话,我每每在场,他们也并不回避我。我对他们交谈的内容偶尔发生兴趣,其实他们究竟说的什么,我也不甚了然。对于孩子的未来,父亲自然是希望“后来居上”的,但他也写下了为很多人熟知的遗嘱:“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父亲的意思很清楚,宁可自己的孩子做一个能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也不要做那种徒有虚名、华而不实之徒。如今我已年近八旬,一生只是脚踏实地地工作,为社会尽一份绵薄之力,就此而言,自觉也并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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