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苏东国家社会转型２０年觅踪

小飞侠

２０年前，原苏联东欧地区经历了一场急剧的社会变革，国家格局发生重组。在此过程中，曾在这个地区有着几十年历史的社会主义制度不复存在，社会发展的各方面也都不同程度地逐渐转向了西方。２０年过去了，原苏东地区社会发展的状况究竟是怎样的呢？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的孔寒冰教授，先后于２００９年２月至３月、８月至１１月期间，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俄罗斯、白俄罗斯、乌克兰、波罗的海三国（立陶宛、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波兰、德国（主要是东部）、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等国的几十个大小城市，进行了实地考察，访问了一些有代表性的大学和社会科学研究机构，参加了多次国际学术会议，广泛接触了各方面人士，近距离地观察和了解了这些国家社会发展第一手情况，对读者当有一定的启示。　　　　　

    ——编者

　　东欧三国：列宁雕像随处可见

　　这里所谓的东欧，不是二战后形成的地缘意义上的，而是地理位置上的，主要指俄罗斯、白俄罗斯、乌克兰和波罗的海三国。先谈前三个国家。

　　经过近２０年的发展，这三国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和社会生活都发生了程度不同的变化，比如，都实行了多党制、市场经济和多元化的意识形态等。尽管如此，它们仍带有较多原来模式的社会主义标识和特征。

　　在这三个国家，特别是在俄罗斯的大小城市里，列宁的雕像随处可见。在乌克兰，除了弗拉基米尔大公和谢甫琴科的雕像之外，最多的雕像也是列宁的。在白俄罗斯，列宁雕像仍然矗立在议会大厦前面。在三国的大小城市里，主要街道几乎都有以列宁命名的。当然，列宁的雕像和名字虽然留下了，但并不意味着三国民众依旧怀有对它们所承载的政治文化的歌颂和崇拜。不过，所有这些至少表明，三国民众并没有否定列宁是一个强大苏联的奠基者。

　　三国传统社会主义的另一个标识是“英雄城市”。为了表彰苏联军民在二战中的“大无畏革命精神”，１９４５年１月和５月，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两次发布命令，授予１３个城市为“英雄城市”，我到过其中的伏尔加格勒、圣彼得堡、塞瓦斯托波尔、奥德萨、基辅、莫斯科、明斯克、图拉和布列斯特。在这些城市，我最突出的印象就是许多景点甚至主要景点都是与二战相关的，又细又高的胜利纪念柱到处可见。在三国民众心目中，至少这个时期的社会主义苏联，还是它们历史上的光辉篇章。

　　发展程度不敢恭维

　　三国传统社会主义色彩，还表现在物质和更深的层面上。

　　就前者而言，２０年来三国的发展速度与程度不敢恭维。无论是首都还是中小城市，基础设施都非常陈旧和落后，除了东正教堂富丽堂皇之外，其他现代化建筑非常少见。莫斯科地铁世界闻名，可基础设施上的那些辉煌多半都是苏联时期留下的。三国的列车不仅破旧，而且慢得出奇。三国在首都或旅游城市也试图建一些现代化的大楼，但受近两年经济危机影响，多半成了烂尾工程，莫斯科的联邦大厦就是典型例子。

　　深层次的影响可能更大。第一，开放程度比较低。在这三个国家，无论是地铁公交，还是国内国际长途，基本上没有用英文报站名或播报其他行车信息的服务。在大大小小的景点，除俄文外也很少有其他文字标识或解说。在这三个国家，特别是俄罗斯，不懂俄语寸步难行，懂俄语行走起来也并不顺畅。第二，工作效率低，这一点几乎是所有到过俄罗斯的人的共识。这类情况在机场、宾馆、餐厅、商店等服务行业都是常态。第三，腐败随处可见。在这三国，交警处罚违章的过程都是在驾驶室里进行的，可以讨价还价，结果秘而不宣，收钱免罚没有任何单据。

　　波罗的海三国不认同苏联模式

　　波罗的海三国的立陶宛、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历史上长期受制于瑞典和沙皇俄国，十月革命后一度建立起苏维埃政权，但在１９１８～１９２０年间都建立了独立国家。１９４０年苏联出兵占领了三国。苏德战争爆发后，三国又被德国占领。二战后，根据雅尔塔协议，三国被并入苏联。这三国民众对苏联式的社会主义有着另类解读，即加入苏联意味着自己独立国家的消失，走上社会主义道路意味着苏联对它们的“殖民地化”。从这两个角度讲，三国对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几乎没有任何认同感。

　　在维尔纽斯、塔林和里加的老城区广场，可以看到争取自由的纪念碑或相关主题雕像。在许多博物馆或建筑物上，也可以看到“波罗的海之路”的宣传画。所谓“波罗的海之路”，是指１９８９年８月２３日，２００万爱沙尼亚人、立陶宛人和拉脱维亚人为了独立，手拉手组成的长达６００公里的人链，这被视为波罗的海三国要求独立的高潮。然而最具典型意义的，是拉脱维亚首都里加老城区自由纪念碑旁的“拉脱维亚被占领博物馆”，这个博物馆是１９９３年由一些苏联时期流亡到海外的拉脱维亚人及其支持者筹建的。

　　在拉脱维亚人心中，苏联的占领不仅剥夺了波罗的海三国的独立，而且强行将它们变成苏联的最后三个加盟共和国。这些国家特别是拉脱维亚，有着强烈的反苏、反俄情结以及对以苏联为载体的社会主义制度的否定。

　　波兰等国转型较为成功

　　地处中欧的波兰、捷克、匈牙利、斯洛伐克的情况比较相近，社会转型相对较为成功，经济发展程度较高，四国人均ＧＤＰ都已超过１．６万美元。它们都认同西方的民主社会主义，各类社会民主党在本国的政党政治中占有一席之地。与此同时，它们都否定以苏联为载体的社会主义模式。

　　在与一些比较深刻的波兰学者交流时，我注意到他们的这样一个观点：波兰是一个中欧国家，仍然夹在东西方大国之间，对它来说，安全问题仍然是第一位的，德国和俄罗斯都开罪不得，与它们保持良好关系是至关重要的。但是，比较起来，西德前总理勃兰特１９７０年在华沙对纳粹受害者的那一跪，深深地打动了波兰人，它们认为作为一个国家，德国已经忏悔了、认罪了。一名波兰大学生告诉我，他不再恨德国。俄罗斯则不同，虽然从２０世纪９０年代开始承认存在着“苏德密约”（编者注：指１９３９年８月底，苏联为了最大限度地阻止德国进攻苏联，苏德签订了《德苏互不侵犯条约》。这个条约的附件被称为“苏德密约”，在这个密约里苏德双方在东欧划分了各自的势力范围）；承认制造了“卡廷森林事件”　（编者注：指１９４０年４月至５月间苏联对波兰战俘的屠杀事件，遇害人数约为４０００到２００００），并把一些档案文件交给了波兰，但作为一个国家，它并没有认错，更谈不上认罪。对此，波兰人心里一直有一个疙瘩。还有一点也需注意，如今波兰与德国都是北约和欧盟成员，生活在一个区域大家庭中，相互的认同感越来越强，波兰对外贸易的７０％是与德国进行的。俄罗斯却一直融不进欧洲，而且时常与中欧国家恶言相向，甚至以“断气”相逼。冷战结束后，北约将中东欧地区扩进来以后，步步向俄罗斯门口紧逼。后者也不示弱，声称要在它的飞地加里宁格勒部署导弹，直接受威胁的仍是波罗的海和波兰等国。因此，每当与波兰学者谈起俄罗斯的时候，他们总是不断地摇头，似乎没有任何认同感。

　　塞尔维亚人怀念铁托时代

　　在斯洛文尼亚、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三个巴尔干国家中，斯洛文尼亚是由前南斯拉夫衍生出来的，而塞尔维亚是前南斯拉夫的继承者。斯洛文尼亚已成为北约和欧盟的成员，在原苏东国家中最发达，人均ＧＤＰ已达２．７万多美元。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经济发展水平差不多，人均ＧＤＰ都接近７０００美元。不同的是，保加利亚已加入了欧盟和北约，而塞尔维亚正朝这个方向努力。正因如此，它们有形或无形的传统社会主义的留存度，有很大区别，看法也不一样。

　　传统社会主义在塞尔维亚的留存度最高。在物质层面上，现在的塞尔维亚不仅在领土面积上无法与前南斯拉夫相提并论，经济发展也远远落后于前南斯拉夫。在剧变以后的２０年中，南斯拉夫不断地分裂，现在作为其继承者的塞尔维亚领土，不及原南斯拉夫的１／３，人口只是原来的４０％，经济发展更是一落千丈。我乘飞机到塞尔维亚机场时，贝尔格莱德大学的一位教授开车接我。他开的车是２５年前买的，可现在还开着。在交谈中他还告诉我，２０世纪８０年代，南斯拉夫的生活水平比意大利高，当时每月可挣１５００美元，可以到任何国家旅行，学生出国也很容易。南斯拉夫解体时，通货膨胀很厉害，他每月的工资只相当于现在的２欧元。现在，他每月工资虽然在１０００美元左右，可物价不知翻了多少倍。在贝尔格莱德，一张公交车票合５元人民币，在咖啡馆喝一杯可乐要１４～１５元人民币。近２０年来，塞尔维亚的基础设施也少有改观。贝尔格莱德城中心１９９９年被北约空袭毁坏的建筑，依旧矗立在那里，没有拆除也没有修复，地下通道很发达但地铁就是修不起来，造成所有这一切的重要原因，就是政府没钱。

　　塞尔维亚人特别怀念铁托和铁托时代，认为那是一段黄金般的岁月。与俄、乌、白到处都可以找到列宁像不同，在塞尔维亚铁托的像并不多，但铁托似乎仍然活在许多塞尔维亚人的心中。

　　斯洛文尼亚回归欧洲最彻底

　　如今，在所有东欧国家中，斯洛文尼亚回归欧洲最快，经济最发达。因此，它对西欧的民主社会主义认同感最强，而传统社会主义的留存度也最低。从物质层面上，几乎看不到往日的社会主义痕迹，现代化程度和开放程度都很高。同时，斯洛文尼亚对传统社会主义的否定也不像波兰那样含蓄，甚至比波罗的海三国还张扬。

　　介于塞尔维亚和斯洛文尼亚之间的是保加利亚。在保加利亚，感觉不到波兰、捷克、匈牙利等国弥漫的那种浓厚的反苏厌俄气氛，更看不到斯洛文尼亚那样对传统社会主义的公开否定，相反处处可以发现它与苏联／俄罗斯之间的亲近。比如，保加利亚许多主要城市都有１８７７～１８７８年打败土耳其的俄土战争、纪念保加利亚摆脱奥斯曼帝国统治获得独立的纪念碑或雕像。在保加利亚人看来，是俄国把保加利亚从土耳其的统治下解放了出来，因而对俄国充满了感恩之情，而不像其他东欧国家对俄国在巴尔干的扩张耿耿于怀。

　原载《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２０１０年第１期